页岩能源革命：美国经验和中国奋斗

　　2020年以来，国际原油市场风云变幻，年初美伊两国的“斗法”，使得国际油价短期上涨，近段时间，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使得人们对原油需求持续放缓，导致油价下跌。近日，OPEC+会议上俄罗斯拒绝减产石油，导致沙特打响石油“价格战”，沙特、俄罗斯、美国等主要产油国的暗地对决走向台前，加上新冠疫情导致供需双杀，引发国际油价暴跌三分之一，美欧随即惨遭血洗，3月9日美股开盘四分钟即触发史上第二次触发熔断，Vital Knowledge创始人亚当克里萨弗利表示“对市场而言，原油已成为比冠状病毒更大的问题”。

　　能源，因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总能引起世界各国政府、企业和人民的关注。在2020年初的美伊交锋中，特朗普宣称“美国已不再需要中东的石油”，引起哗然。曾几何时，美国还是个高度依赖中东石油进口的国家。但近十几年来，美国却迅速实现了“能源自给”，改变了世界能源市场，并给既有的地缘格局造成了冲击，导致了今天产油国之间更加激烈的厮杀。为什么美国能够实现这一“华丽的转变”？这一切的背后，都要从二十一世纪初爆发于美国的页岩革命说起。

　　从1821年北美第一口页岩气井诞生以来，人类逐渐意识到，大量石油和天然气被埋藏在页岩中，然而长期以来，人类一直没有找到有效开采页岩油气资源的手段，常规油气的开采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占据着主导地位。二战结束前，美国是世界能源市场当之无愧的霸主。1946年，美国石油产量占世界总产量的63%，而全球天然气生产几乎都集中在美国。然而，二战后，世界石油生产实现了从“墨西哥湾时代” 向“波斯湾时代”的转变，美国国内的油气生产陷入疲软。1971年到2008年间，美国的石油对外依存度从11%猛增至61%，20世纪70年代的两次石油危机更是直接重创了美国经济。此后，美国《能源独立计划》颁布，开始走上寻找“能源独立”之路。1981年德克萨斯州巴涅特地区诞生了第一口页岩气井，标志着页岩革命的开始。

　　不过，在页岩革命早期，由于大型跨国油气公司早已经把战略重点转移到利润丰厚的海外，美国国内形成了数千家中小型油气企业并立的局面，大量的市场主体导致了激烈的市场竞争，这些中小企业凭借技术革新行动上的大胆与灵活性，产生了大量技术突破。1998年，米切尔公司发明了“润滑水压裂法”，2001年，美国戴文能源公司发明了水平钻井技术，在此期间，3D地质成像技术也日渐成熟。三项技术的叠加使得页岩气开采在很短的时间内具备了商业化运行的能力。此后，油气巨头们纷纷掉转枪头，重返美国，它们凭借稳健而又强大的财务能力和市场根系，对拥有技术专利，但缺乏资金的中小企业进行收购。此举极大地整合了资源，丰富和完善了产业链，促进了美国页岩气产业的快速发展。

　　页岩革命首先爆发于天然气行业，使天然气产量实现井喷式增长。陆地非常规天然气的年平均开采量已经从本世纪初的1.4亿吨油当量猛增至4.1亿吨油当量，占全部天然气开采量的72%。随后，页岩革命的成果扩散到石油行业，使美国石油产量从2009年的日均500万桶倍增至2017年的日均1000万桶。在页岩革命的推动下，美国超越俄罗斯成为世界第一大天然气生产国，超越沙特成为世界第一大石油生产国，石油对外依存度从2008年的61%骤减至2015年的24%，近年来更是大量出口。非常规油气的大量出产降低了国内能源的价格，使美国实体行业出现了低成本优势，既抵消了中、印等发展中国家劳动力成本低的优势，又抵消了德、日等发达国家生产效率高的优势，加速了美国制造业回流，新增大量就业岗位，大幅度增加了美国的税收。同时，能源价格和进口油气量的降低，削减了美国贸易和能源赤字。家庭能源支出也减少了，这提高了美国社会消费能力。这一系列影响，促进了美国经济的复苏，有研究表示，页岩气开发有望使美国GDP额外增长0.5—3个百分点。

　　更为深远的影响可能发生在国际领域。通过非常规油气的大量增产，美国可通过降低能源价格来打压俄罗斯、委内瑞拉、伊朗等对手的影响力，使OPEC这一卡特尔组织内部陷入竞争，甚至土崩瓦解。美国可在中东实现必要的战略收缩，全力实施“重返亚洲”战略，直接制约中国在亚太地区的崛起。同时，利用中东权力真空所导致的地区局势恶化、恐怖主义和难民问题，美国可增加筹码和盟友数量，间接打击中国等国家的能源安全，并牵制欧洲的发展。页岩革命还能使美国温室气体排放量大幅下降，这增强了美国在全球气候议题上的主导权和话语权，能够为美国在气候谈判中更加自由地对中、印等发展中国家施压。当然，随着其他国家不断加深对页岩行业的认识，以及跨国石油公司的技术扩散，页岩革命将逐渐扩展至世界其他地区。

　　页岩革命的成功离不开美国页岩行业的高度市场化。相对灵活的土地制度和相对开放准入机制，从源头上鼓励了矿产资源的市场化开发，带动了油气资源的大规模投资和参与。同时，美国政府不断推动管网第三方准入与运营定价市场化，促进了页岩行业参与者在产业链中下游的竞争，激发市场主体积极性。同时，借助美国发达的资本市场，相关企业获得了多元化的融资渠道，吸引到海内外大批成熟、有耐心、有远见的投资者，满足了作为资金和技术密集型的页岩行业早期发展过程中的大量资金需求。

　　美国政府的大力支持是推动该国页岩行业迅猛发展的重要力量。美国政府的能源政策具有高度前瞻性，早在第一次中东石油危机时，尼克松政府就提出了“能源自给”战略。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政府已经累计投入超过60亿美元用于页岩气产业，并给予相关企业以丰厚的补贴优惠和税收优惠。美国政府还通过政企合作的方式，促进了技术平台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政府还提供了详细准确的地质普查数据，并进行科学的天然气管网设施建设，为相关企业的进入提供了便利。

　　作为页岩油气生产直接参与者的大中小企业，在美国国内形成了相互合作的良好生态。数千家小型企业在技术革新行动上更灵活和大胆，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不断开拓，扮演了科技创新“急先锋”的作用，催生了页岩革命的两项关键技术——水力压裂技术和水平钻井技术，两项技术的叠加使页岩气生产具备了商业化的能力。此后，原先在海外的大型油气企业回到国内，通过并购等方式实现了资金、技术等关键要素的整合，逐渐形成了“中小型企业推动技术创新，专业公司提供专业化服务，大型油气公司整合资源、实现规模化开发”的发展模式。

　　页岩革命的威力给了世界其他国家巨大的震撼，其成功经验为以中国为代表的能源消费大国重要发展本国的页岩产业提供宝贵借鉴。中国一直处于“多煤、少油、缺气”的状态，2018年我国石油和天然气的对外依存度分别为70%和45%，油气进口高度依赖中东与非洲地区，这带来了高度的不确定性。近年来，我国通过“一带一路”战略，发掘了多元化的油气来源和运输通道，但最根本的做法，还是要将能源的命脉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发展非常规油气资源或许是保障我国能源安全的一条道路。

　　我国页岩气、页岩油的储量位居世界前列，具有较大的开发潜力。近年来，中国政府高度重视页岩行业的发展，将非常规油气（特别是页岩气）开采作为中国“十三五”期间的重点工程。从2009年首个页岩气开采项目启动以来，中国的页岩气探矿区块不断增加、总面积不断提升、参与主体不断丰富、技术不断进步，非常规天然气资源的开采量相比于20世纪70年代增长了16倍，开采量占全部天然气开采量的比重从20世纪70年代的19%上升至26%，成为了继美国、加拿大之后世界上第三个实现页岩气商业化开采的国家。尽管我国页岩气开采在总量和比重上，还无法与美国相提并论，但良好的发展势头已经显现。

　　然而，页岩行业的发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目前我国页岩行业还存在较大的技术短板，自主创新能力较弱，主要技术以“拿来”为主，并主要掌握在几家大型企业手中，中小型企业因无法扮演技术创新“急先锋”的角色，科技创新主体单一，活力不足。技术短板外加地质环境的复杂性，使得我国页岩气单井成本是美国的三倍，但产量却远远落后。技术短板还加剧了非常规油气开采过程中的环境风险。此外，相关基础设施建设、政策补贴和税收优惠方面的力度和落实情况还存在一些问题，这不利于尚处于起步阶段的页岩行业的持续健康发展。此外，我国能源行业的市场化程度比较低，无论是上游探矿权、采矿权，还是中游管网运营体制、下游能源价格制定等方面，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垄断，准入门槛较高，阻碍了多元主体的参与，影响市场机制的发挥，不利于市场竞争、技术进步和行业的持续健康发展。

　　当然，“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中国在实现“能源自给”的道路上依然有广阔的空间。中国可进一步发挥体制优势，加强顶层设计，进一步提高页岩行业的地位；通过进一步加强管道等基础设施建设，建立健全优质的地质信息服务数据库，为市场主体提供必要的基础保障；国家可以进一步推进政策立法，明确补贴政策，完善补贴税种，加大补贴力度，从而吸引社会资本进入；在技术方面，不仅需要引进美国等该行业先行国家的技术理念、设备与人才，更需理顺体制机制，因地制宜地鼓励技术创新。此外，还应当加强环保科研投入、加强环境监管、树立企业环保意识，减少环境风险。

　　能源行业的市场化改革也势在必行。下一步，国家可建立健全勘探权的流转制度，建立有效退出机制，吸引更多社会资本的进入；通过建立页岩产业发展基金、完善民营中小企业上市制度、完善并购市场体制机制、推动政企合作等方式，进一步扩大中小企业的融资渠道和科技实力；在产业链中下游，可允许更多市场化开发的油气资源自由进入输送管道，促进能源供应主体的多元化，并逐渐推动下游销售市场的放开，使用户在油气服务中拥有更多选择机会，这些改革举措将进一步消除民营资本进入油气市场的障碍，有利于激活能源市场竞争，提高我国页岩行业乃至整个能源行业的竞争力。

　　2020年1月15日，中美第一阶段经贸协议在华盛顿签署，中方将在未来两年从美国进口524亿美元的石油、天然气和煤炭等能源产品。增加自美国的能源进口固然有利于满足现实市场需求，优化能源进口结构，但对我国而言，更重要的是借鉴美国能源独立的经验，实现自己的能源独立。与此同时，我国的矿业权出让制度改革、石油天然气体制改革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2019年12月31日，自然资源部发布《关于推进矿产资源管理改革若干事项的意见（试行）》，提出了全面推进矿业权竞争性出让、开放油气勘查开采市场等十一项措施，为我国油气上游领域带来重大利好，相关配套措施也将紧密跟进。在世界能源格局风起云涌，我国能源体制改革持续推进的环境下，由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龚斌磊博士所著的《页岩能源革命：全球石油天然气产业兴衰与变迁》近日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

　　《页岩能源革命》介绍了世界油气市场总体变化趋势，全面系统梳理了美国页岩革命的前世今生，并围绕页岩革命对美国及世界经济格局所产生的影响进行了分析，总结了页岩革命的成功经验。龚斌磊博士还就我国当前的能源消费结构，能源安全形势展开了分析，并从中美对比的视角向读者展现了我国页岩行业取得进步，存在的问题，并对未来的发展提出了宝贵的经验。此外，该书还研究了油气行业上游的石油服务企业和全产业链中的石油企业的微观行为与绩效，包括新技术的协同作用与生产效率、所有制对企业绩效的影响、企业间的竞争合作等，从宏观到微观全景展示了当代石油天然气行业的兴衰与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