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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文学往事

湘人彭二/文近年来,宇文所安作为一个陌生的名字,已变得越来越为人所熟知。他是美国著名汉学家,他的书大量翻译成中文,被引进中国,三联甚至出版了“宇文所安作品系列丛书”,这是很高的荣誉。

在所有这些被介绍到中国来的书里,《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以下简称《追忆》——笔者注)是最为轻盈的一本,也是我偏爱的一本。

追忆

作者: [美国] 宇文所安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副标题: 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

译者: 郑学勤

出版时间: 2014-3

一个外国人,比我们更理解杜甫和李白

宇文所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成功。他在《追忆》前言里讲:“在我的学术著作里,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这本书都产生了最广泛的吸引力。这一‘成功’很有意思,因为《追忆》可以说代表着在一种英语文学形式里对中式文学价值的再创造。”

如何是一种再创造呢?用宇文所安的话就是:《追忆》是尝试把英语“散文”(essay)和中国式的感兴进行混合而造成的结果。“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es-say,必须读起来令人愉悦;而且,既然属于文学的一部分,它就应该时时更新,不能只是一成不变。作为文学批评的essay,则应该具有思辨性,至少它提出来的应该是一些复杂的问题,这些问题的难度不应该被简化。作者面临的挑战是把思想纳入文学的形式,使二者合而为一。最后,essay必须展示学术研究的成果。我们的学术写作,通常喜欢使用很多的引文,很多的脚注,来展现学者的知识范围。而写一篇essay,学者必得隐藏起他的学识,对自己所要使用的材料善加选择。”

我不太确定,宇文所安是不是真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表达方式。但我在阅读《追忆》时,确实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得益于宇文所安的提醒,我想,这本书也可能是数篇学术论文的集合。但我更愿意把它看成一部讲述文学心灵的随笔。《追忆》中文字中洋溢出来的情感、思考和表达方式,使我觉得,宇文所安首先是作为一位中国古典文学的热爱者而写了这本书,而不仅是作为批评家。

正如宇文所安在他的另一本书《他山的石头记——宇文所安自选集》里所说:“我相信,传统文化的宝贵之处在于,它们可以提出问题,并呈现不再可能存在的表现与描述。它们提醒我们现代的局限。它们离我们很近,但是又已经不可企及。它们是一种遗产,但它们是人类的遗产、人性的遗产,而不是民族国家的。”

所以,不要问为什么一个外国人比我们更理解杜甫和李白了,去读就会有收获。

在《追忆》里,宇文所安抓住了中国文学的一个核心母题:记忆。我们为什么要记忆?我们如何记忆?记忆什么?记忆会碰到什么问题?我们通过记忆又得到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和记忆有关,且十分重要。

但记忆也不仅仅是独属于中国和中国文学的。在看《追忆》时,我想到的,是“古希腊神话”记忆女神与宙斯生下的九位缪斯女神(音乐、史诗、历史、抒情诗、悲剧、圣歌、舞蹈、喜剧、天文),想到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里主人公因为吃了一块和他童年相似的玛德莲蛋糕,由此开始了对童年乃至一生的回忆……某种程度上,写作就是记忆,人的存在就是记忆,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们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也活在对他人的追忆里,我们也有可能成为后人的被回忆者。

宇文所安认为,中国古典文学更热衷于对记忆的学习和崇拜。“由于这种强烈的诱惑,中国古典文学渗透了对不朽的期望,它们成了它的核心主题之一;在中国古典文学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和往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既然我能记得前人,就有理由希望后人会记住我,这种同过去以及将来的居间的联系,为作者提供了信心,从根本上起了规范的作用。”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在《追忆》里,宇文所安用了八个章节,来讲述“记忆”的各个侧面。每个章节,他都选取中国古典文学里若干颇有代表性的人物和作品作为自己立论的材料,来表达观点和思想。从《诗经·王风·黍离》到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从《庄子·至乐》里的髑髅到王阳明《瘗旅文》里的死者,从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到沈复《浮生六记》,从吴文英的词到张岱的《陶庵梦忆》,我在宇文所安的引领下,漫游中国古典文学的花园,“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在熟悉的诗文里,我读到了某种陌生和感动,我比以前更了解我身体里的东西。

宇文所安谈到:孟浩然的《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对许多中国人来说,这是一首熟悉的古诗,倒数第二句中的“羊公碑”又名“堕泪碑”,是湖北襄阳百姓怀念西晋著名政治家、军事家羊祜的德政所立。但宇文所安认为,“羊祜所以没有被人们忘掉,不光是因为他做了某些事;不朽的声名是其他人出于各自的原因而赠与他的。最初纪念他的是襄阳的百姓,因为他担任地方官时与民为善,深得人心,不过,最终来自中国四面八方的访问者来到这座碑前流泪,则是回忆起了他对无名先人的回忆。”

正是在岘山上,羊祜曾对同游者感慨:“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年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山也。”羊祜为被人遗忘的先人而哭泣,也为他自己。而后来人站在羊祜站过的地方,为羊祜也为自己、为更多的后来者哭泣。奇妙的是,我们记住了记忆者羊祜。

而后,孟浩然也来到岘山,他也看到羊公碑,也想起了羊祜,于是有了以上那首《与诸子登岘山》。宇文所安精彩地评述道,“在朗读碑文时,人们回忆起了回忆者。孟浩然告诉我们,他是怎样回忆起回忆者的,而他自己又把自己回忆的行为铭刻在他的诗里,对我们读诗者来说,他又成了回忆者。这首诗是孟浩然最著名的诗之一,是使后人回忆起他的诗之一。在他以后的唐代诗人,当它们游览岘山时,所回忆起的就不会只是羊祜了,它们会常常忍不住想同孟浩然唱和,或是因袭他的做法。”

宇文所安的话,让我想起犹太人的哭墙,想起纪念碑,想起苏轼的黄州赤壁,想起它们和湖北襄阳的岘山又有何不同。它们同样是记忆得以藏身和凝聚的地方,所以同样吸引有野心的作家、诗人、政治家等纷纷前往。更多的游客则甘愿冒法律和道德的危险,在某处刻下“到此一游”“某某爱你”等字样,留下自己存在的证据。

还是用宇文所安的话来解释这种任意涂鸦的行为吧。“孟浩然想要在这块风景中占有一席之地,让他的身影重叠在羊祜的身影之上。但是,对后来的人来讲,这片风景所承担的名字太多了;在它之中挤满了多得举不胜举的来访者,其中不乏高风亮节的士子、情溢言表的墨客,有人如愿以偿,留下了自己的痕迹;有人写上又被涂掉、一无所得。已经没有后来人的插足之地,可以让他们写上自己的名字。大自然变成了百衲衣,连缀在一起的每一块碎片,都是古人为了让后人回忆自己而划去的地盘。”

恕我孤陋寡闻,在此之前,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像宇文所安这样来解读《与诸子登岘山》这首诗。诗文翻译和背景介绍,文学创作和作者心灵活动,学术和思想,完美结合在了一起。

李清照

只要写,记忆就不会停止

在《追忆》里,我们还能找到宇文所安更多有关诗文的另类解读,但我现在不打算谈它们了。

我更想说的是另外一点:《追忆》作为一本记忆之书,我却从中读到了记忆的无法把握、含糊、以及不确定。这不能不说是这本书给我最意外的收获。

宇文所安分析《诗经·王风·黍离》一诗最后一句,“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的作者希望我们能理解他,他承认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酿成了周都的毁灭,或者,更准确地说,不知道那人心里想到些什么。认识的链条中断了,疑问、无知和想要知道隐藏在黍田之下的道德的和历史的真理的欲望,成了它最末端的一环。我们读完了这首诗,记得的只是某一个记忆的行为而不是它所要记的东西,这个记忆的行为最终不能肯定它是否能够可靠地记起它所要记的东西,在它面前出现了一片抹净了的空白,已经找不到起源或者说‘本’了。”

而我们回忆过往,也很可能像《追忆》第二章“骨骸”篇,庄子捡到的那个无名无姓的骷髅。我们越接近它,也就越远离它,到最后可能什么也得不到。“死去的人逃离我们而远去了:我们敲打着骷髅的大门,它们不回答我们,甚至不屑于说一声别去打扰它们。”

而回忆也很可能是断片,就像我们在考古现场偶然捡到的一块时代久远的古瓷片,它将我们引向过去,但那是不完整的。宇文所安说,《论语》也是断片,“这是最值得注意的,这些断片就是孔夫子的弟子们碰巧听到、记得和保存下来的他的一些话……每当我们读《论语》时,我们就会想到,孔子在他的一生中还谈起过许多别的有价值的事,他智慧的别的断片现在已经丢失了。”

回忆也有可能变成沉默,因为回忆太复杂,它受到许多因素的干扰。到底说什么呢?到底要从哪里开始回忆呢?哪些是读者和听众感兴趣的呢?还是无需取悦任何人,只取悦自己就好。

宇文所安在《追忆》的一前一后分别讲述了两首诗,一首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另一首是白居易的《舟中读元九诗》: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它们为什么那么迷人?为什么吸引不同时代读者的目光?用宇文所安的话来理解,就是它们都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沉默的力量。

杜甫和李龟年相见了,作为许多年未见的朋友,他们会说什么?会回忆什么?杜甫没有讲。而白居易收到元稹的诗以后,会想到什么?会回忆些什么?白居易也没有说。

宇文所安说:“诗人所以会创造出无言的雄辩,在他自己来说,是因为除了在本来可以继续写下去的地方停住不写外,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诗歌中最常见的,是出现在一首诗的结尾的沉默,在落入很容易落入的俗套结尾之前,就同语词分手。这样的沉默为诗人提供了一种可以利用的形式,使他可以把诗的不完整,作为来自生活世界的一个断片,而发掘出它更深一层的涵义。”

说到底,人是活的。同样的,如果我们爱上了回忆,却忽视了回忆里的人,忽略了它和我们今天现实生活的互动,我觉得,这也反人性。

回忆如此艰难,充满陷阱、迷宫、扭曲和变形。那么,还要不要回忆呢?

在《追忆》结尾,宇文所安举了张岱的例子。明朝灭亡后,张岱在国破家亡、无处可归时还不自杀,而要写完《石篑书》。“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榻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宇文所安说,张岱是怀着一颗来自对个人身份的难舍之情和眷恋之心来写作的,正是张岱的眷恋之情,无限期地延缓了死亡。

于是,作家拿起笔,继续写下去。而他只要写,记忆就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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