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叛逆与荣光——读长篇小说《金枝》
(图片来源:IC Photo)
杨新岚/文
日本学者稻叶君山说过,家族文化是中华民族的唯一障壁,其坚固性甚至比万里长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认清一座城市或一个村庄表象与真相的关键往往是家族。看得见的街巷中,看不见的某些家族某些人,才是他人命运的主宰,比如前程、比如婚姻、比如时代风云的起伏跌落。
有主宰,就有对抗,就有叛逆。
你可以从《红楼梦》看到四大家族对国事家事的掌控;从《白鹿原》看到白家和鹿家的角逐,衍化出时代变迁之后的白鹿原;从巴金的《家》,看到有新思想的青年,如何奋力挣脱家族的牢笼和窒息……
那么,最近出版的文学作品中,谁在续写家族文学?怎么写的?写出时代翻腾之下真实的家族和个人命运了吗?写出这个家族真实的心灵感悟了吗?
且去看河南作家邵丽的长篇小说——《金枝》。
砸向自我的家族之痛
曾经在中国的农业社会中,掌控一切的家族,在辛亥革命到来之后,在社会主义革命成功以后,在城市化的今天,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存在?那些家族的逃离者及后代,与家族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操持家族命运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
2021年元旦子时面市的新书《金枝》,正是一把开启家族变迁命门的钥匙,捋着这段泛着金色的树枝,你可以见到百年来,中国河南颍河岸边上周村一个周姓家族的前世今生。通过这个鲜活的家族迭代和恩怨,你可以看到五代中国人被家族力量影响的生活,看到他们对家族的逃离和回归。看到家族在散居之后,后代人的家族意识的分化和觉醒。
新时期的当代文学经典中,家族文学屡屡成为文学的高峰。《白鹿原》上的白家和鹿家,莫言笔下的我爷爷我奶奶,张炜的《家族》中两大家族的血泪史,阿来的《尘埃落定》中,康巴土司家中那个傻而有先知的儿子……
这些作品刻写了真实历史动荡中的家族命运,赢得了读者和时间的青睐,成为了新时期的文学经典。邵丽的长篇小说《金枝》,显然承接了家族文学的传统。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她的时间跨度更新。她写到了当下,写到了家族意识越来越淡的今天,一些人灵魂深处的家族情结。作者诉说了主人公一生对父辈的不满与重新认识。在追溯中,她把家族的种种伤痛一一挑破,把很多寻常家事背后的伤感淡然呈现,令人心惊!
比如,曾祖母每年要种当地人不种的很辣的秦椒,只为曾祖父去西安读书时好上了这一口。虽然她一生也没等到回来吃秦椒的人,但劳作持续了一生,期待持续了一生!今天的年轻人听了,信还是不信?
那些已经经典的家族小说多半发生在多年以前,主人公多半不是“我”,即便是我的爷爷奶奶,“我”和他们之间并没有多少命运和情感的交集,而《金枝》中的“我”——周语同,是一个今天的叙述者。“我”直接把家族历史中的伤痛砸向自己,承受着家族曾经的暴风骤雨,心痛于父亲开始看自己的眼色行事,痛恨父亲葬礼上那个同父异母、陌生无礼的“姐姐”——拴妮子!唏嘘于这个耕读富足的乡村大家族在历次的革命和变革中,终于只剩下了一所老宅,老宅中还剩下了一个穗子。
那些在变动中深感其痛的父辈和祖辈们,默默地在《金枝》中,以黑白文字的方式显影着自己的命运。而这个家族的命运,是中国成千上万个家族的命运,是农业社会走向现代社会后家族消散的缩影。从这个意义上说,《金枝》的主题和寓意都是有文学深度和社会价值的。
亲情的疼痛与无解
《金枝》中引了一句罗曼·罗兰的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文中还有一句:忧愁在漫长的时间里像一盘石磨,沉沉地压了我几十载。
周语同的一生,满满的伤痛。本来是父亲的心尖儿,却因一次在办公室报纸上的胡乱描画,差点毁掉父亲的政治生命,从此失去了父爱。在家里,爱美就是学坏的同义词。她一心想着要走出去,不为理想,只是想离开父母,离开这个冷漠得没有一丝温暖的家。
更可怕的是,父亲是离过婚的,而且前边还有一个女儿拴妮子,这在当年是多大的一个丑闻!不论家搬到哪儿,拴妮子都会在邻居中大谈后妈的种种不好:不让她进城;她们娘俩在乡下种地,没人管没人问;她妈是裹脚女人,种地很苦很累;她在家帮妈妈干活,学都没上过一天。
“我”恨我的父亲,他惊慌失措,尽失往昔的威武担当。“我”抱起开水瓶,幻想她被开水烫得皮开肉绽抱头鼠窜的样子,该多么解恨!“我”有多么恨她啊!但母亲若无其事地夺过了“我”的开水瓶。
“我”差点去了部队,是父亲阻拦了“我”!那个时代,去部队几乎是中国每个青年的梦想。“我像置身在四面空旷的荒野里。在我渐渐长大的日子里,常常孤独到绝望。”
这是一个中原少女寒彻心底的呼喊。那一代的少女,有心逃离的到底还有多少?
长大后,周语同努力把自己活成了家族的荣耀,成了家族的强势人物。这一切,不是因为爱和顺从,而是因为要让父亲有被打脸的感觉。她在葬礼上用金钱来击溃拴妮子的贪婪,用高傲来报复故意伤害自己的“姐姐”。
追逐家族的荣耀,竟然是以童年的伤害为始。而那种童年的无助和羞辱,是多少人成长的暗伤?父亲的冷漠和无视,是多少孩子的难言之痛?
作者把家庭中的这团冷气写得鲜血淋漓!令人想起鲁迅的那个古老问题:我们怎样做父亲?一些评论家认为,《金枝》的“审父”情结写得比较出色。的确,“我”在“审父”之后,在父亲去世之后,才重新认清了父亲,理解了父亲。一生几乎不回乡的父亲,其实爱家爱族爱故土,爱老宅旁祖先种的粗壮的桕树。但对“我”来说,并不能就此选择原谅。这,才是真实的生活中的我们。
金枝玉叶的高挂与坠落
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这里,杜甫说的是被秋风吹落的秋叶。用在《金枝》里,恰似“我”的那些亲或不亲的亲人。
“我”的母亲朱珠在我心中高居林梢,她用她的智慧固守一个男人,通过一个男人固守一个家,通过一个家固守整个世界。而“我”却浅薄地以为她是被蒙蔽、被欺骗、被伤害的那个人。殊不知,她正是用她的隐忍,用她的智慧,不战而胜。
“我”的父亲先扬后抑,然后升至树腰。
塘坳,指水塘的凹处。从塘坳升至树腰的人是拴妮子,这是一个颇有新意的人物形象。她母亲穗子是父亲的原配,比父亲大六岁,在父亲十五岁那年,被八抬大轿娶进周家,短暂的风光后,是一生的孤独和苦守,是一种生是周家人,死是周家鬼的决绝,是一生对周家的恨与守护。
中国近现代以来,有过几次大的革命与运动。每一次都有很多人离开旧家,开启新的爱情和婚姻生活。原配多半以弃妇的形象出现在生活和文学作品中。她们拼命保住自己的名分,靠着从一而终的信念捍卫着自己的尊严。“我”的父亲要与母亲结婚了,穗子收到了丈夫的离婚书,依然要留在老宅,做一个名分上的周家媳妇。她明明知道庆凡对她的爱意,依然守住孤独,守住距离,和庆凡遥相终老。庆凡是周家捡来的孩子,是周家养子兼长工的混合体。穗子终老后,和庆凡葬在一条田埂的两端。
原配往往意味着苦涩、阴郁,子女因为没有父爱,大多缩手缩脚,但邵丽笔下的拴妮子,常常嚣张。困难时期,拴妮子被带到父亲家中不断索取。在父亲的葬礼中,张口便是要钱,逼得“我”放纵晚辈对她的刻薄和恶毒,“也许,父亲一辈子都没爱过她们,但一辈子都欠着她们,怕她们”。
拴妮子是个村妇,但是一个有眼光的村妇。她给自己招了上门女婿,让孩子们都姓周,几个下一代靠读书改变了命运,给周家脸上贴了大金。她个人的种种不堪,都因为后代的光耀而得到“我”的体谅。她的孩子向“我”索取时的直接和不讲情理,令“我”又责怪又欢喜,深感“这就是周家的子孙”,反而生出了一种家族的自豪!
拴妮子出场时的糟糠形象,在命运的发展中被渐渐化解。要知道,那是一个城乡差别巨大的时期,城里的女儿是穿着水晶鞋的公主,乡下的女儿是土得掉渣的灰姑娘。葬礼上的“我”和拴妮子的形象,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人们的心态。最终,依靠拴妮子的杰出后代,给周家增添了金色。从乡村出发的子孙,终于站到了世界的学术舞台上。拴妮子成为了人生的赢家,而她竟然一直是以“我”为人生目标。家族内部的代际较劲儿,成为家族光大门楣的内生动力!拴妮子和“我”对父亲的种种不满,促使她们争相证明对自己的轻视或蔑视是何等的不公!
邵丽以她的智慧,看到了尊严的种种抵达方式,写出了世事无常之中的坚韧和坚守。通过拴妮子的性格和命运,作家写出了一个有新意的乡村人物形象,写出了乡村正在发生的改变和日益受到尊重的现状。
从林梢沉入塘坳的第一人是穗子。
穗子是被八抬大轿抬进的周家,是庆凡替父亲去迎的亲。在他的记忆中,穗子一身大红衣裳,钗环满头,粉面桃腮,小脚扭得一摇三晃,把个人心都晃得地动山摇。
穗子成为弃妇后,常常头不梳脸不洗,动辄打骂拴妮子,四十岁不到就活活像个老太太,举止怪异,目光凶狠,孩子们看见她像看见了鬼。只有庆凡知道穗子心里有多苦。她活得任性一点,才能化解那苦。
有几次机会,穗子都可以脱离这苦,开始新的一段婚姻,但她都拒绝了。作为弃妇,她告诉孩子,她的父亲在城里做大官,以一个虚妄的未来,支撑女儿摆脱没有父亲的乡村困境。
拴妮子走向尊荣的路有多难,侄女周小语从金枝玉叶沉降下来的速度就有多快。
周小语是“我”的希望,她自小就品学兼优,样貌周正,富里生贵里养,自己又肯努力,调教好了肯定前途无限。身为县长的千金,在北京工作,婚后却把家安回县城。她在婚姻中是木然的,最终丈夫出轨,回到娘家后遭受无穷白眼,快速坠落成一个农村大妞。真是把“我”嚇了一个趔趄!金枝玉叶一旦遭摧折,比普通的一枝一叶更为不堪。“我”苦心逼她学画,妄图唤醒她作为周家子孙的血性和奋争,然而,她学不进去,她的心不在了。
《金枝》中,作者在文中发出了“事与愿违”的感叹!“我”对周小语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懑,大约和鲁迅看到阿Q的心情有一拼了。
解密家族的性格基因
从文学中去读取其他家族的隐秘,去探究那些隐秘牵扯出的喜怒哀乐,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琢磨人,琢磨一个人的语言和行为,读懂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文学的乐事。读一个家族的记忆,琢磨一个家族的百年变迁,读懂这个家族的性格基因,就更是一件乐事,更具挑战性。
很多人读过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这个家族百年间从崛起到衰落,七代人的冗长的姓名加上故意同名,使得这个家族的故事难以卒读。当年置身拉丁美洲,我对当地人的文化、习俗、故事感觉一头雾水。
《金枝》的很多细节,今天的年轻读者读起来也是一头雾水。个人成分对命运和婚姻起决定性影响的时代过去了。也就是一百多年的光景,小脚、八抬大轿、包办婚姻、煤油灯、一生为一个注定不回来的人年年种辣椒、老家的化石亲戚们都从生活中消失殆尽。
印象深的一个细节是父亲十五岁被迫娶亲后,怕同学们笑话,追到竹沟“小延安”爷爷的去处。爷爷准备了炖肉,平素不缺油水的孙子吃饱后,爷爷才甩开腮帮子大吃一顿,然后用手背抹了抹嘴说,奶奶的,快一个月没吃到荤腥了!老家人都说爷爷在外面当了大官,吃香的喝辣的,眼前的情形让孙子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怜惜。他不懂的是,革命虽然没有肉吃,但是革命可以带来精神与爱情。爷爷可以给心仪的女子一天写一首诗,孙子也可以和喜欢的人相爱成婚。
“我”作为历史的挖掘者和观察者,一直在思考周家的性格基因。“反抗”是周家一代代重复的性格命运。曾祖父读书后逃离家乡和原配,去长征,去抗日。父亲直接从学堂逃离家乡和原配。“我”从童年到青少年,一直在幻想和尝试逃离家庭。“我”的女儿林树苗早早成为周家最叛逆的孩子。听话的周小语,被认为最不像周家的骨血。
这些发现,都是作者从家族中一点一滴感悟出来的,是温柔敦厚的正史难以呈现的。
作者从纵向的历史中打捞出最让自己哽咽的心结,细腻地还原了那些伤痛的场景和心声,用微观的情感来推动宏观的深度,在大开大合的命运之中,体察世事的真相。
从《金枝》的创作来看,作者在对历史的认识、对现实的认识和对人生的起伏上算得上有独到的心得。
“反抗”之外,周家的另一个性格基因是“荣耀”。对荣耀的渴望与追随,伴随着五代周家的骨血。他们可以彼此刺伤,彼此打脸,彼此伤害,彼此仇恨,在父亲的死亡面前,“我”只是发出了疑问,要不要和解?并没有真正的心平气和。但在拴妮子后代的巨大荣耀面前,我释然了。共同的家族的荣耀,才是周家性格遗传中的基石。
这种家族的荣光,才是《金枝》中的金色,是中国的家族比拼的不竭动力。
家族,无法逃离的精神原乡
都说现代化进程中,家族的分化和瓦解,是历史的必然。好像应该是这样。但实际生活中,我看见家族的力量尚未轻易消退,一些大大小小的家族纷纷修起了族谱、祠堂,祭祖的习俗依然浓烈。
在《金枝》中,周家后人们拉了个大大的微信群,互相倾吐对父辈的记忆和情感,补充出另一半的真相,补充出拴妮子的父亲一生的命运。后代们的感念和思索,齐齐整整地完成了周家的家族意识的代际传递。
聚族而居是家族的传统生态,当后人纷纷离开老家的祖屋之后,靠什么来维系家族的亲情和性情?在城市的各自的人生拼搏中,还需要家族作为依靠或反抗的对象吗?《金枝》中的后代们都选择了对家族的认同和沟通。他们在虚拟的空间中,沟通精神,交流信息,寻找生活中的实际诉求,寻求各种帮助,寻找信心和智慧。
散居的大家族,又在互联网上搭出了家族的枝脉。
李大钊说过,二十世纪前的中国家族是一个血缘共同体,利益共同体,政治共同体和文化共同体。今天的家族,在枝叶散开之后,又以另一种方式寻求彼此的支撑和对先辈的记忆。
看到中国家族的这种传承与流变,我不禁想起《福尔赛世家》《蒂博一家》《百年孤独》《源氏物语》《四世同堂》的原型家族,他们的后代在今天怎么样了呢?《金枝》的作者注重对家族中的人性进行观察,对人生进行反省,对中国人的乡村智慧和生活智慧细细体察。整本《金枝》读下来,能看到作者从活生生的家族生活中打捞出人生与命运的功力,看到百年巨变中人性的扭曲和坚韧,看到弱者的呼喊和强者的走投无路。“我”是不幸的,成长期受到无限的伤害,有无限的恨;但“我”又是幸运的,磨砺出人生的锋芒和身处绝境的定力。
邵丽选择家族题材是明智的。高尔斯华绥在小说的门外徘徊多年,回到家族题材后,一举成名。福克纳为家乡而写作后,才获得了成功。马尔克斯23岁陪母亲回家乡的一趟旅行,奠定了《百年孤独》的雏形。
作者在处理人性中的爱与恨、善与恶的分寸还是值得称道的。她在恨和爱之间难以割舍,努力冷眼旁观,但亲情又在其中牵扯不休。那些前半生历的恶与艰难,吐也吐不痛快。不管不顾不是作者的秉性,但和往事和解又失之轻率,那就索性把人性之恶与恨都暴露出来,让时间来做评判。“我”不和解,“我”要让伤我的人,自己去反省。这就比浮泛的和解更真实更具力量。《金枝》面世后,各种评论纷至沓来,各种好书榜位列其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关注点和阅读感受。作者的创作意图颇能聊以自慰,至少可以看出,她还是能以最大的诚意和善意,对人性的观察和人生的反省做出努力。《金枝》对这百年来的社会历史变迁颇有体会,她对宏大历史的呈现下了一番功夫,能够贴合自己的感受作出取舍,使得家族史成了一部灵动的心灵史。
家族是每个人精神的原乡。每个人都有世界开始的地方、童年开始的地方、风雨开始的地方。一生一世,在磨,在练,想在刀光剑影下愤然成长,活成自己想活的模样,需要感受的读者,且去读《金枝》。《山海经》记载,颍水源于嵩山。嵩山乃天地之中,传统文化概念中的中国之中。颍水河畔这个周姓族人的命运,沧桑之中的叛逆与荣光,才是中原传统文化的另一个真实的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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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王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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