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铁路人和一个找了十多年的答案
周垚和爷爷的合影。 周垚供图
周垚在进行冬奥宣讲。 周垚供图
中国铁路的发展历程被浓缩在一家三代人的人生里。
爷爷曾养护过由詹天佑任总设计师、我国第一条自行设计建造和运营的百年京张铁路；父亲参与筹建过我国大陆第一条满足中国高速铁路定义的高铁京津城际铁路；作为中铁六局的新兵，周垚参建的京张高铁是我国第一条首次采用自主研发北斗卫星导航系统、设计时速为350公里/小时的智能化高速铁路，在北京冬奥会及冬残奥会期间，这条高铁高效连接了北京、延庆、张家口3个赛区，为运动员、教练、媒体等涉奥人员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转场保障。
“没想到我参加的第一个工程就是给北京冬奥会修高铁，更没想到这条铁路帮我找到了那个等了10多年的答案。”周垚对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表示，他成为一名“铁路人”最初的原因并非出自理解与传承，恰恰出于对爷爷、父亲作为“铁路人”的不解和好奇。
周垚出生的上世纪90年代初，载着中国人在改革开放的洪流中洗淘了视野的绿皮车显露出疲态，随着中国客车空调化和中国铁路大提速，它们不可避免地进入被改造甚至淘汰的倒计时。可在孩子的视野里，它们永远是令人兴奋不已的“绿色的大家伙”，尤其能在爷爷的带领下近距离了解火车构造，是周垚儿时作为“铁三代”颇为得意的事。
可得意的背面却是忍耐。在铁路系统，“常年不着家”是“铁路人”的常态，似乎只有同行才能理解其中的难，多数家庭都是双职工。“看似一家人是同事，可团圆的时间很少。”周垚家在山西，家门口就是太原站，火车站“等待”和“送别”的日常也投射到家里，在代际间更替，陪伴是这个铁路家庭奢侈的事，因此，从小听爷爷奶奶讲铁路故事长大的周垚，对铁路有着天然的熟悉，可对“铁路人”也有着触不可及的“陌生”，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我一直不理解，父亲因为工作没有陪伴爷爷走最后一程，爷爷却连一句埋怨都没有。”这曾是周垚心坎儿上最大的疙瘩。当年，父亲正参与京津城际铁路工程，这条高铁服务于2008年北京奥运会，工期紧、任务重，父亲陷入两难。当时，周垚无法体会这种“两难”，更不理解爷爷的宽容，“他清醒时还在电话里要求我爸，千万不能离岗回家。”
“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或者是什么样的工作环境下才让他们如此选择？”为了搞清原委，周垚决定成为新一代“铁路人”。
在中铁六局，周垚参加的首个工程项目便是京张高铁的西二旗至昌平站。“京张高铁服务于北京冬奥会，有明确的时间节点，且为了不干扰其他线路运行，某些施工段只能夜间工作，同时还要兼顾防尘、降噪等任务。”在这里，他深刻地体会到“一个萝卜一个坑”，他记得“有一周几乎每天就睡两三个小时”“最长有8个月没回家”。一线的疲累让曾当过兵的周垚忍不住在被子里偷偷哭，“当兵的苦睡一觉就能缓过来，和这种高压下的累完全不同。”他想过离开，反正已经超出了父亲预料的“干不过半年”。
团队里不乏年轻人，更多的则是和父亲一辈的老职工，当周垚退缩时，他们总能像家里的长辈一样给予开解，从他们身上，能隐约看到父亲和爷爷的影子，更重要是，这些“铁路人”同样也面临过一个个“两难”的处境，最终工程都被放到了优先项，“同吃、同住、同劳动，我才真正感觉到，当年父亲让我困惑的决定，可能他们大多数人都会这么做。”身在工程一线，周垚体会到“舍小家为大家”在这儿不是口号，而是共识。
在建设京张高铁东北环特大桥时，需要从8台机械增加到20台，为了确保增加的设备顺利到位，周垚作为验收机械的材料员盯在现场。12月的北京，后半夜的施工现场，气温已经达到零下10摄氏度左右，他把军大衣裹得严严实实，还在风里冷到不停跺脚，“工人师傅看不下去劝我到工棚里暖和暖和。”此时，他才注意到，工人们正在专注地拧着螺丝钉，为了方便操作，他们几乎都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秋衣，但不少人脸上都有汗滴，周垚记得“我当时有点控制不住情绪了”。
此后，周垚经常主动和工人们唠家常，这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也像爷爷、父亲一样，跟着铁路过生活，“他们说京张高铁算得上最累的工程之一，是真正的连轴转。”他表示，京张高铁的质量和工期都容不得半点差池，常常是“人休息，活儿不能停”，但大家都清楚手上每颗螺丝钉的分量，“像要共同拿下一场战役”。
人的意志在周垚爷爷那辈“铁路人”身上已经开始传承，“那时任何环节都离不开人，需要人力去肩挑背扛。”周垚记得，小时候去母亲工作的项目上，他已经见识到了机械操作的力量，“如今，我们不光有科技手段，还会更科学地去安排、利用机械投入施工。”他举例表示，“我爸他们那会儿，人需要在机械旁边盯着，时刻报告机械的操作状况，而我们现在可以省去人力，通过在机械中安装的GPS等技术就能实时监测机械的位置和工作状况，在一个LED屏幕上，所有信息一目了然。”
“我记得父亲说过，他参加建设我国第一条高铁线路时，一公里要用一个月多，而京张高铁每公里只需半个月的工期。”在科技助力和“铁路人”日以继夜的努力下，周垚见证了中国铁路事业的进阶，也隐约感知到这种进阶不仅体现在向世界展现的“名片”中，更体现在交通对个体生活可能性的激活。
2008年北京奥运会时，京津城际铁路通车将京津两地时间缩短至30分钟，比坐北京地铁5号线从天通苑到宋家庄还要快上一刻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过起了京津双城记的日子。而2022年北京冬奥会，京张高铁将北京到张家口的时间缩至50分钟，周垚表示，“ 以前‘咣当咣当’的绿皮车要用四五个小时。”
施工过程中，周垚已经感受到这条铁路将带来的变化。一次去到工地周边的村落里，杆子上绑的大喇叭开始播放英语，周垚很吃惊，接着传来一阵不算整齐的跟读声，他一看才发现，学英语的是村里的大爷大妈，“村干部说为了迎接冬奥会的外国游客，大爷大妈们学习特别上劲儿。”有时，有些村民会端着绿豆汤来慰问工人，看见他也会问：“小师傅，咱们这儿将来有车站吗？”尽管得知车站不在村子里，但距离较近，村民也会开心得立即筹划去北京旅游的事情，“我们修建的这条高铁，真的和沿途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
“大家”的变化再次投照进了“小家”。“我和我爸身份互换了，原来是我在家里想他，现在是他在家里想我。”京张高铁项目结束后，周垚找到困扰了10多年的答案，并且开始对“铁路人”的身份“舍不得了”，他现在依然坚守一线，并希望把新一代“铁路人”的形象展示给更多人。
北京冬奥会开幕前，作为北京冬奥宣讲团成员，他第一次乘坐了自己参与修建的京张高铁，当京张高铁从古老的青龙桥火车站地下穿过的时候，两条京张铁路跨越百年完成了历史性的握手，当时，他忍不住提及：“我爷爷原来养护的就是上面那段老京张铁路。”
但周垚很少对别人提起，这段高铁经过的地方也有他留下的印记——他曾参加过面向建设者的冬奥设计创意征集活动，入选的作品可以“镌刻”在城市的角落——在地铁西二旗站往前的高架桥上，“一个在滑雪的小动物”正出自周垚的设计，虽然高铁“嗖”一下过去，以至于他来不及拍照，但他并不觉得遗憾，“我知道，我和京张高铁的冬奥记忆就在那里。”
河北崇礼3月28日电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梁璇 来源：中国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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